一
去年圣诞节期间,我为拜访爱伦•坡的墓地而特意晃到了阴郁的城市巴尔的摩,在归程中无意间走进了低调地矗立在街角的美国视觉艺术博物馆。各式各样新奇的小玩意在空无一人的展厅中寂寞地与我对视,孤零零的看门人在我脚步声的回音中毫无顾忌地打鼾;转身离开时忽然看到墙壁上清晰地贴着熟悉的句子:他们永不长大,但他们永不停止生长(They never grow up, but they never stop growing)。这句话,取自阿瑟•克拉克的墓志铭,他于那一年三月离世。
三
仅靠拼音文字,并不足以诱发童年的概念。继承了麦克卢汉对媒介的洞察力,波兹曼指出,决定童年存续与否的三个重要指标是读写能力、教育和羞耻心,因此,在缺乏这三种观念的中世纪,童年是无迹可寻的。而随着古登堡活字印刷术的发明(尽管在我们看来这功劳应该归于毕升),社会识字文化出现,成人的概念转变为“具有阅读能力的人”;相应地,儿童随之被定义为“没有阅读能力的人”。
卢梭在《爱弥尔》中说:“阅读是童年的祸害,因为书本教我们谈论那些我们一无所知的东西。”波兹曼解释说,这是因为阅读创造了成年。在这里,所谓“祸害”并不是对童年这一概念本身的存在所造成的威胁,而是对每一个儿童的威胁——阅读令他们转变为成人。事实上,由于阅读创造并加深了童年与成年的区别,它对于童年的出现和存续恰恰是不可或缺的。
无论是古登堡还是毕升,他们都未曾预料到自己手中诞生的这一奇怪器械将对人类既有生存模式带来多么迅猛而粗暴的袭击。发明家们永远无法控制自己发明的事物的能量,波兹曼将这一症候群称为“弗兰肯斯坦综合征”。新的媒介反客为主地重塑我们的意识结构以使其适应新的传播模式,于是我们不仅仅成为我们吃下的东西(we are what we eat),更成为我们制造的东西(we are what we make)。印刷机带来了文字与知识的广泛传播,诱发了“写作”这一行为和“作家”这一职业。当“谁写了什么”变得可以记录和流传,人们对自我的重视终于开始萌芽:不仅仅作家们梦想着流芳千古,读者们也由于印刷品对视觉的要求而陷入安静的、寂寞的、孤立的阅读。波兹曼总结道:“简而言之,阅读成为反社会的行为。”
阅读将人从集体中解放出来,创造了人的个性,赋予了人类“自我”的概念;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开始变得珍贵,从而使得生命阶段的划分有了意义。印刷术的广泛流行使得天主教会势力面临崩塌,科学思想步入主流,从此,“成年”不再是一个与生俱来的权利,而成为经过努力才可获得的地位;这一努力的过程,我们称之为教育。
绝大部分人都会承认,学习阅读的过程并不是轻松愉快的,对有些人来说甚至是万分痛苦的:我们常常看到拽着父母衣袖嚎啕大哭不肯进入学校的孩子。书本学习是“反自然的”,因为它要求儿童克服自己好动的天性,保持精神的高度集中和镇定。自我控制能力原本是教育的副产品,最终却成为其目标的一部分,于是,能否克制自己的天性也成为判断一个人是否有资格进入成年阶段的标准之一,这在性行为和性心理上得到了最好的体现。
印刷品带来了悖论:一方面它使得科学和宗教知识向普通民众敞开了大门,另一方面它却使得成人有权利和能力将孩子们排斥在神秘的“儿童不宜”之外。教育是分阶段进行的,了解超越自己年龄的、属于禁忌区域的知识,往往不会给一个孩子带来“神童”的美誉,而会引起父母的恐慌和呵斥。弗洛伊德《梦的解析》虽然石破天惊地提出儿童也具有性意识和性能力,但他的“本我——超我”理论却进一步加强了“自我控制”的重要性。
文化的产物深入人心之后往往具备了先验色彩,从而得以与生理特性联系起来;性别的分类如是,成长阶段的分类亦如是。原本不存在于人类概念中的童年,发展到二十世纪已进入生物学的范畴,此时,成年与否开始成为一个年龄问题而非知识层次问题:在美国人的逻辑中,差一天满十八岁你就不能进入R级片的放映厅,而过完生日你就可以合理合法地登录色情网站。然而就在童年发展到高峰阶段的同时,它的消逝也已悄无声息地拉开了帷幕。波兹曼毫不客气地指出,应该对这一新兴的、没有儿童的时代负责的人,是塞缪尔•莫尔斯——他发明的电报打破了线性的传播模式,使人类进入“同时性的世界”,从此,信息的传播失去了控制。